1905电影网专稿 我们坐在采访间里等待李少红,那是这一天里她最后一个采访。和上一家媒体的访问结束后,她暂时离开,在酒店的走廊里拍几张照。
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工作人员看着采访提纲,发出感慨:“怎么各家的问题都差不多,全都是在问,为什么十几年没有拍电影,为什么会选白百何,为什么会选这部小说?”
“好,那这些问题不问了,聊点其他的。”我们说。
可是,不问这些问题,又该聊什么呢?
毕竟李少红这个名字,对于电影媒体来说,这么近,又那么远。在导演协会的各种活动上,总会看到她身影;每隔几年,她会有新的电视剧开机;又或者一些明星名字的背后,其实都有她。
时隔十二年,再次执导电影
但是她比同班同学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还要远离媒体。似乎“不解释”这三个字,成为了电影学院最著名的一届毕业生刻在心中的一个词语。
我们也想知道,这位第五代导演中最知名的女导演,在12年后重新拍电影时,以赌场、赌局为题材,到底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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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李少红已经12年没有拍电影了。比起她的电影作品来,那些捧出明星的电视剧在观众心中的认知度更高。
她的电视剧远离这个时代——《雷雨》和《橘子红了》是民国故事;《大明宫词》讲得是武则天;《红楼梦》改编自古典小说。
但是电影不同,从处女作《银蛇谋杀案》开始,她就把目光投向了当代。后来这束目光集中在了女性身上。
她对《银蛇谋杀案》不满意。
当年电影学院里教得都是法国的作者电影,对好莱坞很唾弃。结果到了北影厂之后,赶上了1987年的商业片大潮,李少红的处女作和同学们截然不同。
“厂里让我拍这样的片子,我还哭过鼻子,觉得好像自己好惨,人家张艺谋、陈凯歌都拍了《一个和八个》《黄土地》。我怎么命这么不好,还摊了这么一个商业片。一条破蛇!我当时觉得真的很扫兴。”
班长田壮壮劝她:“你拍吧,最起码你能得到机会,证明你是可以的,等得到认可就可以拍自己想要拍的。”
李少红处女作《银蛇谋杀案》
最后这条“破蛇”,在1部片子卖不到100个拷贝的年代里,一下子卖出去了200多个拷贝,成为了当年最卖座的电影。
李少红也果然得到了拍自己想要拍的电影的机会。
《血色清晨》改编自马尔克斯的小说《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讲的是山村少女守贞的故事。本以为从这部电影李少红作为导演,创作的自觉性已经萌发。
《血色清晨》
但她自己却觉得,《红粉》才是她自觉性的肇始。
这么说,是因为李少红觉得女导演这个身份并不新鲜。14岁当兵,李少红说自己把女孩子的东西都淡忘了。“美啊、颜色啊,这些都不注意。”拍戏的时候更是如此,走到哪儿都是黑背心。一条裤子穿旧了,李少红的习惯都是留着拍戏的时候穿。
当年北影厂有20多个女导演。李少红出国参加电影节,最讨厌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有多少女导演。在她看来,这个职业男女一样,并不会因为是女性就可以少干活、拿高分。
但后来她发现,缺少的是自觉的意识,是没有意识到性别的问题是一个问题。和男性导演比起来,女性看待社会的方式、讲故事的方法、对人性的体会可能完全不一样。
回望《红粉》之前的电影,李少红觉得自己靠得是对艺术的冲动。“就像人的初恋一样,完全是一种冲动荷尔蒙的作用。”但是在拍《红粉》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女性意识对她的创作有多重要。与其排斥,不如自觉的以它作为优势,去自觉地表达。
李少红拍《红粉》时,开始对创作有女性意识
产生这种想法是在剧组到了苏州后。开拍前不到10天,李少红突然觉得已经改了七八次的剧本都不是最初读到小说时的感受。她决定再写一遍剧本。在整个摄制组来到苏州前,一个人关在屋里,不吃不睡地重新改了一遍。
她想起自己初读小说时感动的点:《红粉》这个故事要讲的,不是1949年后的妓女改造,而是那个时代里两个女人在大时代变迁中不同的选择。她们职业相同,但命运完全因为性格而改变。
电影《红粉》的截图
李少红把剧本改回了这个初衷。她突然觉得自己开窍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最应该保持的是我最初看到它的那些东西。我应该循着那种女性的感受去写这两个人物,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觉得多亏之前开窍了。”
她接下来的几部电影:《红西服》《恋爱中的宝贝》《生死劫》几乎都在注视着当代女性。以这些影片作为路标,让李少红停靠在《妈阁是座城》这一站,似乎也成为了某种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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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妈阁是座城》的首映上李少红说,严歌苓的小说太抢手了,每当有想拍的故事就发现已经被男导演们抢走了。合作的机会一直没有找到。
这个契机,李少红等了很多年。在拍《红楼梦》的时候,严歌苓和杨澜拎着两大袋书来探班。李少红很感动,和严歌苓说:“我以为有一本是新的。”
这位大作家说,都是过去出版的。
李少红说:“那你这些书我基本上都看过了,也都有人拍过了。所以我特别想有一个没人拍过的题材。你自己觉得有没有一本是我们一块合作最合适的?”
这个时候,严歌苓告诉李少红,她还有一本正在写的小说。半年后,李少红成为了这部名叫《妈阁是座城》小说的第一位读者。
“当我看小说的时候,觉得好像这么多年都在等这样一个故事。虽然赌场生活离我比较远,我又是个赌盲,但我觉得故事核心是讲’赌性’。赌,不仅发生在赌台上,人生本就是一场赌局。你赌的可能是未来、命运,也可能是情感。”
李少红说,看到小说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10年来都在等这样一个故事。“我其实特别希望能多拍电影。电影还是我生命中最热爱的事业。电影需要有很好的故事、很好的题材。等到不容易。”
但是我们真的很好奇,拍惯了女性情感的李少红,在她步入60岁的时候,会拍一个在赌城发生的赌局故事?
如果赌局作为某种隐喻,那导演的每一部电影,都可以在创作生涯中和这个隐喻划上等号。李少红说,自己拍电影,每一次都是把全身心投入进去,搏一下。
“因为你每次都要归零,你每次都要开局,然后你每次都要去遇到一些有挑战性的东西,你都要去面对它,因为你是要从一个想象变为现实的一个人,所以你会要付出很多的代价,去建造你的王国,你想象中的世界。所以我觉得它就有一定的就是这种跟自己要赌一把的这种特性。”
《银蛇谋杀案》赌来了创作自主性;《红粉》赌来了柏林银熊奖;《大明宫词》《橘子红了》赌来了更高的全民认知度。
人过中年,再次放手一搏,是为什么动心?
大概把李少红重新放入导演坐标系里审视的时候,仍然会站在对时代充满审视的第五代队伍之中。《妈阁是座城》浮出水面的,是情感故事;暗流涌动的,大概就是40年来,一个国家和经济体系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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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足足写了两年。严歌苓作为原著作者,参与了剧本的改编,把她觉得最好的人物感受保留在改编中。
原著作者严歌苓(中)
《女人四十》的编剧陈文强帮李少红把握港澳的文化氛围,而不是让《妈阁是座城》成为大陆式的港澳片。
李少红又请来了芦苇。
第一次聊,被一口回绝。芦苇说:“这女性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写呢?”再见面,当听到整个故事的时候,芦苇决定参与。他觉得《妈阁是座城》是严歌苓所有小说里最酷的一篇。
芦苇帮助李少红拓宽了电影时代的背景。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吴刚扮演的段凯文身上,解释在这个城里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经历可以使得段凯文变成这样一种人。给电影带来一个很结实的旧时代变迁的基础。
电影从1999年讲到了2014年。人物跟着时代的历程创业、打拼。李少红在围绕着女主角梅晓鸥的三个男人身上,进行了某种时代的投射。卢晋桐是很早富起来,却把握不了命运的人;段凯文是一代创业者最后的辉煌与堕落的过程;史奇澜是跟随时代浮沉的人。
梅晓鸥是她想拍这部电影的原因之一。读完小说,这个女孩的脸虽然在李少红脑海中模糊,但她开始想象,这个有特性的女孩应该是什么样子。
李少红想到了白百何,一张很有戏的脸,可以使有故事的人。李少红说,白百何很有个性,有独立的存在感。这些是她觉得优秀演员必备的条件:“我就会觉得她是可以合作的一个演员。而且我觉得她会创造一个与众不同的角色。”
从接到剧本到定下角色,李少红观察了白百何一年。那一年里,她先是看了白百何所有的片子,然后去探白百何的班。这一年之中,白百何上了两三部戏,李少红便每一部戏都去探班。不是为了聊天,也不是为了讲人物关系,就是需要让她了解白百何,也让白百何了解她。“相互了解就像了解她要演的这个人物一样重要。”
一部片长2个小时,多达147场戏的电影,如果每一场戏都在的女主角没有选好,片子就垮了。
拥有的情感经历不是初恋情感,而是成熟男女之间的情感,这是需要阅历才能够达到。在李少红看来,白百何就是特别合适的人选。
除此之外李少红觉得白百何“在演技上到了可以跨越一个坎的时候,而且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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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导演会从这个角度考虑演员的选择,但李少红会。原因之一,应该是她与搭档李小婉可以说是第一代的演员推手。
李少红对待演员,是一种家人式的照顾和关注。挖掘出了周迅,和她讲费雯丽,觉得周迅像她,一定会走她的路线。但是又担心周迅进入人物以后,没办法走出。
周迅出演李少红执导的《大明宫词》
拍《大明宫词》,李少红帮周迅解放天性;到了《橘子红了》,则是有意识地把她从姑娘变成少女,从花旦过渡到青衣。
希望周迅能冲击到把灵魂的感受表现出来,李少红拍了《恋爱中的宝贝》。结果周迅难以自拔,影响了一年的情绪,李少红帮她接了《美人依旧》,换个环境缓一缓。
周迅再次出演李少红的《恋爱中的宝贝》
签在李少红旗下的陈坤也希望逾越一个门槛。
在李少红看来,跨过去,可能会帮他打开更大的表演领域。而这个门槛便是陈坤深入人心的偶像类型。李少红拍了《门》,让陈坤演反派,想法便是让观众感觉到他各种表演的潜力。
陈坤在《门》中大胆突破
拍《门》的时候,陈坤说李少红在纠正自己的一些惯性表演。一些不满意的地方,李少红会直接说:“假的,陈坤你别来。”除了要求一上来就是真感情,还要往上递进。拍完《门》,陈坤放下了。李少红说,陈坤打开那扇门之后变得游刃有余,开始可以驾驭各式角色。
从导演、到创立公司、签约艺人,李少红亲历了改革开放以来,电影的每一个发展路口。
1987年的商业片大潮,她成为第五代导演中的另类,处女作便是卖出200个拷贝的《银蛇谋杀案》;
1995年的《红粉》,成为了中国第一部分账片。拍完电影,她突然发现,不再是制片厂卖拷贝了,变成了自己提着片子一个省一个省地谈分账,最后的票房达到2000万,20多年前定下来的分账模式到现在比例也没有大变;
电影《红粉》
同一年,电影业机制改革,李少红和李小婉成立了荣信达影视。签周迅的时候,经纪合同是全国演员的第一份。不知道合同应该怎么签、怎么写,李少红和李小婉捉摸了一两个月。
回望走过的每一步,李少红感叹:“反正我一开始我觉得我特倒霉,就好像什么一到我这儿就变成有一个坎。其实历史是这样子过来,然后现在想想,其实我觉得还是挺幸运的。”
从2011年开始,李少红又成为了中国电影导演协会的会长,在2015年又连任一届。在她手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的表彰评选变成了一年一届,有了初评委会和终评委会。第六代导演们和她的老同学、前辈纷纷担任每年两个评委会的主席。
李少红担任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会长
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会长这个位置,让李少红在导演、经营公司的身份之余,又多了一个更为官方的身份。她说,自己不是社会型的人,不善言辞,所有想说的话,都在自己的电影里。但后来有一次导演协会的活动上,陈凯歌对她说,在学校里真没发现你还有这么强的组织能力。
李少红这样回复她的老同学:“导演,我就把每一次活动当做一个电影一样想,好像这样就胆大了。”
2015年的时候,导演协会又开启了“青葱计划”,希望能够扶持青年导演。这一年,导演李少红已经8年没有拍过电影了。青葱计划走到今年,已经推出了多部青年导演的影片。看到这些新人的时候,不知道李少红会不会担心自己创作力的衰退?
李少红助阵“青葱计划”
李少红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说,很长的时间里,都是自己去为别人站台,给别人捧场。自己没有站在台子上,而是在观众群中。
“你知道吗?”她反问我们,“这个机会让你作为一个观察者,你就会去看别人的片子,你会受益很多。你不去培养年轻导演,你就不会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状态是什么样。所以我其实还是挺感谢这些经历的。实际上不是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是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她用骑自行车做了个比喻,从小骑着自行车,可能10年、20年没骑过,但是自行车一在手中,就可能上去了就仍然会骑。
“电影还是我的一种本能。”李少红说。